在这场和自己竞技的“马拉松”里,歧视是重入社会的一大难题
戒毒从“心”出发 他们渴望飞翔
刘丹侠在和服务对象谈心。
戒毒康复人员在就业基地里,通过他们双手,播种生活的希望。
在开平某村,池塘里的天鹅夫妻雕像是村里戒毒康复人员赠予村两委的,以表谢意。
村里的妇女有空了就会到阿文的工场里做手工补贴家用,阿文经常叮嘱她们,使用工具时千万要小心。
中国禁毒网于近日发布的《2019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》指出,截至2019年底,中国现有吸毒人员214.8万名,连续第二年减少,同比下降10.6%。戒断3年未发现复吸人员253.3万名,同比上升22.2%,首次超过现有吸毒人数。
在江门禁毒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:禁毒是在救人,救得了一个是一个。禁毒重打击,也重在戒毒。2018年,“8·31”社区戒毒康复工程在江门全面铺开;2019年,全市社区戒毒社区康复执行率达99.57%,我市戒断3年以上未复吸吸毒人员数量不断增多,全市毒情形势持续好转。
然而,戒毒谈何容易,它犹如一场和自己竞技的“马拉松”,每一位戒毒康复人员都要接受3年的社区戒毒康复服务,在这个过程中,有的人迎来逆风翻盘,获得新生;有的人却重陷泥淖,无法自拔。来自社会、家庭的歧视往往会加剧戒毒康复人员自我否定的自卑心理,这是目前戒毒康复人员重入社会的一大难题。目前,在相关部门、社工、帮扶工场等的帮助下,不少戒毒人员走上工作岗位或有了新的生活,然而克服心理障碍、让更多人接受这个群体,仍然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。
1 源于内心的自卑
“你们找上门,是来抓我的吧”
在开平市某镇的一条村子里,有一排平房,其中一间屋子门前醒目地挂着“8·31”工程就业帮扶基地的牌子,里头摆满了需要加工的藤椅半成品。这个工场目前由阿文在打理,他身材有点瘦,皮肤黝黑,这是他上下货时晒的。光从外表你绝看不出,他曾吸食海洛因达23年。
“记得初中的时候他成绩很好的。”当地一位村干部说。“那为何要吸毒?”记者问。“不记得了。”阿文并不愿意提起往事。
开平大同社工总干事刘丹侠同这个特殊群体接触两年,她留意到,陷入毒品旋涡的,很多都是文化水平较低、法律知识淡薄的人。“他们家里可能有点钱,被吸毒的朋友诱惑怂恿,好奇毒品是不是吸了真就戒不掉了?就想尝尝,有一就有二,然后就陷进去了。”刘丹侠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,“我用我的钱,吸我的毒,你们凭什么抓我?”“这时我就告诉他们,有人为了拿钱买毒品,就会去偷、去抢,甚至去贩毒,还不是害了人?”
去年4月,阿文再次从强戒所出来时,已经42岁了,外面早已物是人非。刚和社工接触时,他有些不善言语。这个群体似乎早已习惯把自己“关”起来,拒绝沟通,甚至破口大骂。“开平的戒毒康复服务对象多数有海洛因吸食史,毒品侵蚀往往会令他们脾气变得暴躁、易怒。”刘丹侠说的是吸毒后的生理反应,此外很大一部分暴躁易怒的原因还源于他们的自卑心理,对外界产生戒心。
“你们找上门,是来抓我的吧!”刘丹侠的服务对象老周是个倔强的老头儿,刚开始的前半年,老周每次来都会把她大骂一顿然后离开。“这个群体的人内心是矛盾的,他们知道吸毒这个行为是错的,但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和排斥让他们不满,逐渐自我封闭。他们骂人是在发泄,这个时候我们越劝,他们脾气越大。”这个群体的心理有点像叛逆期的青少年,敏感、脆弱,易暴躁。因为了解这群人的心理状态,刘丹侠面对谩骂也就气不起来了,等他们骂完了,平静了,再和他们谈心、讲道理。让戒毒康复人员打开心扉,获得他们的信任,一般需要1—3个月。
“眼看着周围的朋友都成家立业了,而自己还是孤身一人。我突然就想通了,爸妈老了,我年纪也大了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”和社工熟络后,阿文提出诉求,想找份工作,踏实把毒戒了,社工便把他安置在现在的工场里。刘丹侠告诉记者,家庭的支持对他们戒毒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,像阿文这一类有牵挂的人最容易找到突破口,因此他们的工作多会从服务对象的家庭入手。但现实是,只要有一个人吸毒,全家很可能会被孤立、歧视,加上家人之间因为毒品发生争执、冲突,家庭很容易就会把这种歧视转嫁到吸毒者身上,这对他们来说犹如冷水浇头。
刘丹侠表示,自从社工介入后,大部分人家庭关系得到了修复,但家庭歧视的阴影并未从他们心中完全抹去。“家人态度冷淡了,或者关心过度,时刻问他、跟着他,这都会让他们觉得不被信任,又把他们推远了。”刘丹侠说。
2 极力掩盖过去
“这件事压得我喘不过气”
阿文家中父母已经七八十岁了,在他改过自新之前,二老全由他大哥和妹妹来照顾,阿文未曾理会。阿文父母年轻时常年外出务工,留着孩子们自己在家。吸毒后,阿文为筹措毒资,偷村民放在家门口的破铜烂铁去卖,村民骂他,他只躲在一旁不作声。对此,阿文的父母也是恨铁不成钢。“村里的人不喜欢他,他父母骂他、逼他戒毒,甚至亲手报警抓他,久而久之阿文就越来越孤僻。”当地一位村民说。
阿文这样的经历也发生在绝大多数吸毒者身上。因为吸食毒品,身体越来越差,劳动力逐渐低下,终日无所事事。为了维持吸毒,他们只好做违法犯罪的事情来获取金钱,毒品让他们和社会的关系越来越差。人们给吸毒者贴上了如“形如佝偻”“社会渣滓”等负面标签,长年累月,这些刻板印象已在人们心中固化,甚至延伸到任何与毒品有关的人和事上。即使他们改过自新了,这些负面标签还是会犹如乌云般“笼罩”着他们生活的各方各面。
阿文刚来到工场时,先做一些简单的藤条编织工作,因为踏实肯干,慢慢才做到了现在工场管理员的位置,每月有3000多元的收入,成了其他戒毒康复人员的榜样。然而,在普通人眼里,他依然处在底层、尴尬的位置。每回民警和社工来到阿文家中跟进情况时,即使他们身着便服,但难免还是会迎来别人异样的目光,让阿文不舒服。他想去外面打工挣更多的钱,但思前想后还是收住了脚步。“我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,还是过了这3年再说吧。”阿文双手搓着,有点不安。
新会区某镇的佩佩曾因饮用“开心水”被强制戒毒,她回归社会后,她的工作、交友一切如常,但“如常”的前提是这个污点没被揭开。佩佩很清楚,这件事一旦传出去,她便会被舆论的洪水淹没。虽然现在还没遇到,可她没有丝毫信心去面对这种情况,所以她只能极力掩盖。
戒毒康复人员在社区戒毒期间每到新的地方,都有义务接受当地有关部门的监督。佩佩现在从事外贸工作,每次出差都得小心翼翼,特地和同行的人错开一班机,以免别人多想,签不下单子。佩佩周围的朋友和她也无形中达成了默契,对她这段经历只字不提,但偶尔还是有闲言碎语传入佩佩的耳朵里,扰乱心绪。“现在我已经不碰那些东西了,和别人没什么两样,可我还是被这件事带来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。当初要是知道是这个后果,我打死也不碰!”佩佩说。
3 工作是一份寄托
“改过自新后不会比别人差”
对于旁人的声音,阿文尽可能选择不去听,不去想,努力做好自己。他现在生活充实,早上7点就要到工场开料、搬货,一直到晚上7点才收工,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他根本没时间乱想,下班后只想快点回家喝上一碗母亲为他煲的靓汤,休息了就带家人去喝早茶。但其实,阿文在戒毒的路上也曾亮起“红灯”。去年12月底,阿文所在的工场收益不好,被关停了一段时间。那段时间阿文没事干,有点心痒痒,好在还是熬了过来。“戒毒要靠自己,首要得脱离吸毒的圈子,找到一份工作。没有寄托的话就容易想入非非。”这些帮扶工场就像一道桥梁,给了戒毒康复人员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一个缓冲的空间。
江门欧海家具有限公司是江门“8·31”工程的帮扶企业之一,主要生产藤艺家具,其中的编藤工序需要用到大量人工,在开平开设了3个帮扶工场,接纳戒毒康复人员20多人。2010年,该企业老板谭洪发和江门市强制隔离戒毒所达成合作,为戒毒康复人员进行工作技能培训,让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。谭洪发接触了这个群体10年,他感觉这些人并非洪水猛兽,他说:“换个角度看,他们何尝不想脱离毒品的控制,他们也是受害者。”现在,在谭洪发工场里干活的人都按件算工钱,多劳多得,一般来说他们一天可以赚100元。“我出的成本就那么多,这活给谁干不是干?那就把机会给他们,帮帮他们。”谭洪发说。
体弱多病、干活不靠谱、容易给单位惹麻烦,这些是社会对戒毒康复人员的刻板印象,而这些印象在谭洪发这里完全不存在。他觉得,这群人比新招的员工要好使。“他们在强戒所里学的就是编藤工艺,是熟手了,干起活来上手快、出品也好。”同时谭洪发还观察到,他们在工场和其他职工相处久了,关系很融洽,与常人无异,甚至他们心胸会更宽些,不会斤斤计较。“有的有意留下,我就和他签合同。但我也看到有人复吸,他们很沮丧,我的心情也很复杂,气愤、惋惜,又很心痛。”在谭洪发心里早已把工场里的这群人当成了朋友。
“我的工作就是和这个群体打交道,其实他们不少人都很机灵,就是被毒品害了,改过自新后不会比别人差。”蓬江公安分局禁毒大队王警官说这句话时信心十足。戒毒后生活美满的人不在少数,如蓬江区某镇的波记开了一个农庄,生意尚好;蓬江区某镇的成哥现在做着建筑工人,成了家里的顶梁柱;开平的阿明在广州做水产生意,现在是村里为人乐道的戒毒榜样。“社会应该给这个群体多点关注,相信我,他们不是怪物。”王警官说。
延伸阅读
全市建成就业安置基地(点)53个 累计安置就业4483人
2018年,按照国家部署,“8·31”社区戒毒康复工程在我市全面铺开,不断加强戒毒康复人员就业扶持和救助服务工作,加强职业技能培训,开辟多元化的就业安置渠道,针对不同类型的吸毒人员实施重点帮扶和救助,促其心理、家庭、社会关系的修复。创新特殊人群管理服务,营造包容关爱的社会氛围,帮助吸毒人员重树信心、更好地回归社会,从根本上巩固禁吸戒毒成果、减少毒品危害。
我市社区戒毒康复工作主要由社工组织参与,目前全市各地社工组织参与禁毒工作格局已初步形成,禁毒专业社工组织已有22家,配备330名持证社工,并依托派出所辅警、村(居)委会干部、网格员等基层工作人员,配备专职人员队伍1136人,有效解决“有人干”问题。
在戒毒康复人员就业帮扶方面,我市出台系列政策,为戒毒康复人员生活、就业、创业提供补贴,针对困难的本地户籍吸毒人员(并成功戒除毒瘾)及其家属,纳入低保、特困、低收入家庭和医疗救助、临时救助等生活保障范围,保障其基本生活。全市投入资金28万多元,开展了因毒致贫致孤帮扶工作,帮扶困难吸毒人员250人,有效防止了涉毒人员因毒致贫。为激励企业,台山市设立了专项资金,鼓励招录用本地户籍戒毒康复人员的企事业单位、个体工商户,享受财政奖励、税费减免、信贷支持等优惠政策,推动企业积极参与戒毒康复人员就业安置工作。目前江市已建成就业安置基地(点)53个,累计安置就业4483人。
为搭起企业与戒毒康复人员的桥梁,我市搭建人社部门与戒毒所、各镇(街)社区戒毒康复中心信息沟通平台,由社工摸清戒毒康复人员就业需求,动态记录和更新戒毒康复人员的就业失业情况、求职意愿、培训需求、接收就业服务记录、享受优惠政策情况等信息,及时为有需要的、符合条件的人员提供帮扶服务。2019年,我市免费为1428名戒毒康复人员提供职业指导和职业介绍,鼓励7864名戒毒康复人员自主创业就业。
记者手记
他们渴望被理解被原谅
目前,社会、家庭对戒毒康复人员的歧视依旧摆在眼前,成为他们重入社会的“拦路虎”,让他们陷入“吸毒—戒毒—被标签化—失业—自暴自弃—复吸”的恶性循环。采访过程中,记者问阿文,你觉得外界对你们的这种歧视正常吗?“谁让我吸过毒呢?正常啊,我该。”阿文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似乎理所当然。但是,社会对这群“回头浪子”的歧视与偏见,当真理所当然吗?
记者曾接触过几位生活开始步入正轨的戒毒康复人员,可以感受到,他们内心那股向上的力量要比许多普通人来得更强烈。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身处黑暗,才更加向往光明,戒毒康复群体处在社会边缘,他们渴望被理解被原谅。一个健康的社会,应该让每个群体的闪光点都能被看见被鼓励。随着社会的发展、文明的进步,人们对这个群体的偏见终有被打破的一天。在此之前,我们不妨从接纳开始。
文/图 江门日报见习记者/凌雪敏
通讯员/梁志勇